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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6岁的姑姑,决定不忍了丨人间

南山秋 人间theLivings 2021-05-27


友珍姑姑记得离婚签字的时候,自己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:“从今天开始,我可以想几点睡觉就几点睡觉了,不用再等孙岩松关灯。”


配图 |《耀眼》剧照




我公公一辈儿共有4个兄弟姊妹,公公排行老大,之后依次是友珍姑姑、友兰姑姑和友惠姑姑。在三姐妹中,友珍姑姑一家混得最为体面、也是夫妻最般配的一家:友珍姑姑退休前一直在一所小学担任校委书记,泼辣强势又能干,做起事来风风火火,家里家外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;她的丈夫孙岩松是70年代的大学生,从事地质勘探工程工作,在本职之外,私下还接了不少工程相关的活。他常年穿着剪裁妥帖的衣服,戴一副玳瑁眼镜,说话慢条斯理温文尔雅,典型的知识分子的派头,难得的是,人都年过六旬了,竟还有一头茂密的黑发;他们的儿子元元乖巧聪明,成绩优异,一路从本市重点中学、大学读到研究生毕业。




2016年秋天一个薄阴的上午,友珍姑姑与孙叔叔从民政局大门走了出来。孙叔叔迟疑着停住了脚步,站在原地不动,友珍姑姑微微侧过身子,也跟着站住了。两人略带尴尬地对视着,冷场了好一会,友珍姑姑将目光移开,出神地盯着路边的梧桐叶子。那叶子从边缘开始打着卷儿泛黄,不时有几片被风吹得悠悠落下。最终,两个人还是什么都没说,客客气气地道了别:“走了啊,路上注意安全。”仿佛只是日常的每一个清晨时,他俩分头出门,一个去买菜,一个去公园遛弯。友珍姑姑转身快走几步离开,似乎能感觉到孙叔叔还在原地没动,目光好像黏在她的背上。但她没有回头,只是摸了摸口袋里的离婚证,步伐不易察觉地加快了一点。这一年,友珍姑姑66岁,孙叔叔68岁。


离婚的事,如同被捂在午餐肉罐头的铁盒里一般,除了友珍姑姑夫妇和25岁的儿子元元,再无人知晓。几个月之后就是春节,按惯例,这一年轮到友珍姑姑来张罗大家庭的年饭,他们一家三口依然如往常一般忙活起来。亲友们在许久之后知情时,再回想那一餐年饭,都忍不住有些唏嘘——去做客的十七八个人,竟无一人看出端倪,一切都和从前一样:友珍姑姑在厨房里忙得脚不沾地,孙叔叔在客厅陪亲戚们寒暄,时不时被“妻子”大呼小叫地喊进厨房帮把手,小辈们则聚在元元的房间里嘻嘻哈哈地看电影。友珍姑姑爱热闹,尤其喜欢大家庭所有人聚在一起,“那才叫家”。她一直讨厌如今流行开来的、动不动就去餐馆吃年饭的习惯。“哪有一点人情味?到了饭点,一个个坐进包房,两个小时后吃完了就拍拍屁股各回各家。没有年味,也没有人味!”友珍姑姑说这话时,顿了顿,提高音量,眉头习惯性地微微皱了皱,又强调了一遍。所以,每当轮到她张罗年饭的那一年,家庭聚会总是最热闹的。午餐是重头戏,冷盘热菜汤水主食,粗粗一数,20个菜都是不止的。午餐结束后,谁若想中途离场,也绝对是不被允许的。屋里支起麻将桌,有人打麻将,有人斗地主,有人靠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聊天,累了的人随意去到主卧、次卧或者书房,甚至客厅的沙发上、摇椅上,歪七竖八窝在一起午睡,总给人一种穿越回90年代的感觉。冷淡客气的社交礼仪,在那时往往自惭形秽得像个格格不入的笑话。晚餐也是毫不敷衍的,虽不及中午丰盛,但饭桌上绝不会出现中午的剩菜。等到最后一个亲戚离开时,已是晚上9点多。友珍姑姑转向孙叔叔:“好了,你走吧,谢谢你今天的配合。”孙叔叔轻嚅了一下嘴角,欲言又止,目光求助似地转向元元,儿子知道他想说什么,却没有接腔,低着头回了自己的房间。孙叔叔看看已在厨房收拾残局的友珍姑姑,再看看儿子闭上的房门,叹了口气,拿起包,换上鞋,静悄悄地出门了。直到听到防盗门哐当一声合上的声响时,友珍姑姑才停下洗碗的动作,双手撑在水槽前,静默了好一阵子,甩甩手上的水珠,走到大门旁,重重地关上了玄关处的灯,语气带点忿忿:“总是不记得关灯,一辈子都记不住要随手关灯!”她扭头看向儿子的卧室,房门依然紧闭。之后一整晚,儿子就再也没有出来过。“他为了不和我们打照面,连厕所都不上吗?”友珍姑姑闷闷的,有点想哭。




亲友们得知友珍姑姑和孙叔叔离婚的消息,已经是一年多之后的事情了。彼时,友珍姑姑被查出了癌症,手术需要直系亲属签字。元元已经去了北京工作,她不肯告诉儿子,只能找到妹妹友兰,请她帮忙签字以及术后陪护。直到此时,深藏的秘密才得以昭告。听到友珍姑姑和孙叔叔离婚的消息时,和其他亲戚一样,我也禁不住瞪圆了眼睛:“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离婚呢!”探病时,我将一个剥好的桔子递给友珍姑姑,问:“你们有可能复婚吗?”“不可能,绝对没有可能!”她斩钉截铁。顿了顿,又眯起了眼睛,目光却是涣散的,有一种慌乱而茫然的神色。但只过了片刻,那股劲儿又“嗖”地回来了,又是那副无坚不摧的样子了。“为什么呢?”“为什么?”友珍姑姑愣愣地重复了一句。随后,她用一种没有喜悲的口气讲起他们的过去,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:孙岩松年轻时常年出差,去的还都是荒郊野外,一年中有两百多天不在家,我一个人白天上班晚上带孩子,有时自家妈妈来搭把手,但大部分时候都靠自己熬,天长日久,我真就像习惯了家里没有男人的日子。偶尔他回来,一家三口围在桌子前面吃饭,反而别扭。我们仨都埋着头,飞快地扒饭,有时我和儿子说上几句笑话,哈哈大笑起来,他也呆呆没有回应,好像个局外人。如果是他先吃完饭,那是断然不会陪坐在我们娘俩旁边的,早早自个下桌,或去沙发,或回书房。——“还有呢?”还有?那多了啊!家里的马桶圈,他用完了从不会放下来;半夜12点他都不睡,靠在床头看书,却不肯开台灯,嫌光线暗,只肯开顶灯。那个光多强啊,我都没法睡觉了,不管我怎么求他关灯睡觉,他总是应得好,却从来不听,我一晚上醒醒睡睡,直到他自己累了关了灯,我才能睡得沉;家里的抽屉和柜门,他打开了永远不知道关,说了多少次都没有用;出门时都换了鞋了,想起了东西忘了拿,永远就是穿着皮鞋踩进房间,脱个鞋的功夫都嫌烦……“我忍了40年了,以前忍一忍也就算了,但是总盼着有一天会不用再忍了吧?可是还在忍,忍到了快70岁。现在离了,就再也不想忍了,不想重新忍了。”在友珍姑姑的叙述里,“忍”字反复出现,每一次,都伴着她不自觉提高的声调。“反正是不可能复婚的!”斩钉截铁的结论为这段冗长的回忆划上了句号。


友珍姑姑生病的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孙叔叔耳中。他第一时间就拎着一个保温壶匆匆赶到了医院,讪笑着对陪床的友兰姑姑说:“怎么好麻烦你们呢?都是有一大家子要招呼的人,还是我来照顾友珍吧。”友兰姑姑频频点着头,蹑手蹑脚把前姐夫拉到病房外,喜不自禁:“你有这心真是最好,现在是我姐最需要你的时候。这些天你好好表现一下,我们回头再帮你敲敲边鼓。”知道了他们离婚的事后,兄妹们心心念念想的便是撮合两人复婚,只可惜,每次话刚一开口,都被友珍姑姑警觉地硬生生顶回去。友兰姑姑让孙叔叔候在病房外,独自一人走到大姐床边,组织了一下措辞,大致意思是家里老公儿子都等着自己回家做饭:“实在分不开身,现在有孙哥招呼你那是最好了,好不好?”友珍姑姑生气了:“我是你亲姐,从小到大照顾你照顾了一辈子,现在我生病,你连几天时间都抽不出来?”友兰姑姑也急了:“我是你妹妹,但是我也有自己的家啊。我给你送饭没问题,但是我不能整天整晚地耗在这里。我儿子上班那么辛苦,不能让他回家只有冷锅冷饭。之前不好找孙哥开口,现在人主动来了,为什么不让他管你?你跟他结婚四十多年,他管你天经地义。”友珍姑姑气急:“我不要他管,我们离婚了。”“离婚了也是他的责任,一日夫妻百日恩。”友兰姑姑言之灼灼,“结婚这么多年都是你照顾他,如今就当是他欠你的,让他还你。”友珍姑姑沉默了,气哼哼地向着墙壁扭过头,不看妹妹,但也再没有出声反对。见她默许,友兰姑姑赶紧把孙叔叔拉进来,抓起小包飞快地离开,生怕迟一秒大姐就改变了主意。走到一半,又慌忙火急赶回来,拉着孙叔叔去到角落,一顿叮嘱:“她是病人,你让着点,话要是说得难听了,你也别计较啊。受不了了就和我打电话。”一边说,一边双手作着揖,一边赔着笑一步步倒退着离开。然而孙叔叔在第二天就被友珍姑姑赶走了。得知消息的友兰姑姑又气又恨,劈头盖脸地数落大姐:“你怎么就这么厉害呢?病成这样还能赶人走?”“孙哥好心好意来照顾你,他现在跟你没关系了还来给你端屎端尿,你不谢谢人家还赶他?”“少来夫妻老来伴,他知道你病了就给你煮汤,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他的好心?”友珍姑姑本来一直都垂着头由着妹妹数落,不出一言,直到说到熬汤,她才激动起来,哑着喉咙开口:“汤?你看看他煮的什么汤!山药排骨汤,山药不削皮就丢进去煮,那是给人喝的汤吗?”友兰姑姑收了声,飞快地瞥了瞥大姐阴沉的脸色,及时截住了话头,扭头看向还摆在床头柜上的保温壶。揭开盖子,一截截雪白的山药上全是褐色的皮,用勺子舀一舀,沉沉浮浮,像明明暗暗的眼睛。友兰姑姑叹口气,斟酌着口气劝:“你也知道,从结婚到离婚,他就没下怎么过厨,不会煮汤也正常。说个你不高兴的话,他不会煮汤,还不是你惯的?”友珍姑姑不出声,停了许久才缓缓开口:“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,就算不会做饭,傻子也知道那山药带着皮是不对的吧?他只不过是嫌山药皮难削,粘得人手痒,懒得削而已。我伺候了他四十年,如今病了,他却连一块山药皮都懒得削。”另一头,无论友兰姑姑怎么劝,孙叔叔也不愿再回医院了:“我没削皮是我不对,但是,你是不知道她在病房里是怎么闹的……一碗汤而已,又把我前三十年后四十年的错统统翻出来骂一遍,像训儿子一样——不对,他对元元都没有这样训过话。病房里还有那么多人,我真是待不下去了。”




不久后,友兰姑姑的儿子许辉将女友萌萌带回了家。萌萌貌美又聪明乖巧,许辉很喜欢她。但友兰姑姑一直希望儿子找个本地女孩当老婆,待到听说萌萌家在农村、父母没有退休金也没有医保,便更不满意了,天天逼着要儿子和萌萌分手。许辉虽孝顺,却也是个主意大的,再加上和萌萌正处在热恋期,怎么可能答应母亲要求?母子俩几乎要反目了。友珍姑姑听了,拍拍胸脯自告奋勇:“这事包在我身上,我来帮你搞定。”中秋的家庭聚餐,午饭后,从医院回来的友珍姑姑便将萌萌喊进了卧室,许辉看着女友求助的眼神,不放心,赶忙跟了进去。话说得客客气气,但字字句句都是劝萌萌离开。许辉心生不满,却也不敢当面顶撞,只能笑嘻嘻地拉着萌萌的手顾左右而言他,插科打诨,暗示大姨别说了。友珍姑姑不是没听出来许辉的意思,但她的意志力颇为坚定,每次被外甥打断,都不满地狠狠瞪他一眼,然后毫不在意地清清喉咙,继续讲,想来那腹稿定是昨夜构思了一晚,若是没说完,必会像积在胸口的闷气,让她整个人怎么都不得劲。许辉急得左右为难,只能紧紧捏着萌萌的手以示轻微的安抚。萌萌从屋里出来时,眼睛有点发红,我不忍心,坐到她身边,递上一张纸巾。许辉坐在一旁好言安抚女友,萌萌甩开他不理,怨他刚才不帮她当面解围。许辉嘻嘻笑:“你是不了解我大姨的脾气,我要是敢当面顶撞她,那可不是半个小时能结束的事情了。你知道我大姨以前做什么的?小学书记诶,给我们做做政治思想工作什么的,一下午就搭进去了。”萌萌还是有些闷闷不乐:“你妈和你姨都看不上我家,嫌弃我,不让我们结婚,怎么办?”许辉不屑一顾:“别理她们,自己也就一普通人,搞得像有皇位一样。没事,我就应付应付她,我妈的话我都不理,大姨的话就随便听听而已了。”萌萌还是低垂着头不开心,我想了想,忍不住和她讲起了我和友珍姑姑的一段过往:初与老公结婚时,我和公婆相处得还算相安无事。矛盾出现在孩子刚出生的那一年,琐事多了,便渐渐生了龃龉。于是,也是一次聚餐,也是私下将我拉进卧室,友珍姑姑施施然笑眯眯开了口:“哎呀妮妮,你身材恢复得可真好,要是不说,谁都看不出你生了孩子。”我没听出话中的讽刺意味,连连笑着道谢。友珍姑姑没理会我的道谢,径直说下去,我才慢慢听出绵里的针——“要说啊,还是你福气好,想来是你妈(我婆婆)和我们皮皮(我老公)都好生伺候着你,十指不沾阳春水,你才能这么快恢复。不像我们年轻时,生完孩子三天就下床,又要带孩子,还要照顾老公服侍婆婆,生个孩子就立马老十岁。所以说,你这福气好啊,要记得感恩啊……”我这才反应过来,接下来的话就有些听不进去了。她花了快半个小时,指点我应该怎么做一名“合格的妻子、孝敬的媳妇”,“那样才是我们女人的正道”。我强忍着不满,胡乱应付了几句,找了个借口,溜之大吉。我看向萌萌:“其实,她倒也不是针对你或者针对我,她只是就是这样的性格而已。”同命相连的安慰很快起到了效果,萌萌听了嘻嘻直乐。可笑完了,却也忍不住长叹口气:“所以意思就是,她们吃过的苦,我们若不受一遍,就是大逆不道了呗?都是女人,何苦为难女人呢?”许辉接过话头,眼睛斜向友珍姑姑的方向,声音压得低低的:“她到最后还是不肯忍了啊,自己的婚姻都乱七八糟的,凭什么插手我们的生活?”许辉的言语里透出些许不屑和不敬,虽明白热恋期的男孩为女友打不平的心思,我却还是有些不喜,拦住了他的话头,将话题扯远了。见我如此态度,萌萌略有些诧异,我微微笑了笑,明白她奇怪的是什么,但不打算再接腔了。我没有宣之于口的,是另一件往事:刚生完孩子时,婆家的各路亲戚们都浩浩荡荡赶来医院探望,乌泱泱如一片片黑压压的云彩,名曰探望我,实则是围观新生的宝宝。除了几位女性长辈们礼节性地关怀了几句,其它大部分人所有的注意力几乎全在宝宝身上。有两位以前少有来往的远房叔叔,从大呼小叫地走进病房到欢天喜地地离开,别说和我打上一句招呼,就连眼风都没瞥过来一次,仿佛病床上躺着的只是一个完成了生育任务的器皿。只有友珍姑姑,见陪床的我老公和婆婆不停地迎来送往,顾不上我,便自告奋勇地在病房停留了快1个小时,除了偶尔看看宝宝,其余大部分时候都在照顾我。护士来查房,嘱我尽快自主排尿,我却怎么也尿不出来。她端着尿盆守着我,手忙脚乱,时而拿矿泉水倒向不锈钢碗试图模拟出流水声,时而努力吹出不成调的口哨:“乖乖,莫害羞,莫见外,现在什么都不重要,养好身体,快快恢复才最重要。”我的眼泪一瞬间涌了出来,作为一个脆弱的新产妇,那份善意被我永久性地锁在了与友珍姑姑相关的记忆里,在那之后,不论我俩怎么怄气,我都无法认真地去怪她。那些身为女性所受的苦,只有同为女性的过来人才能真正了解和疼惜,她们也同样会悄悄尽力,希望让我们少受一点点苦。而有的苦她们要求我们再尝一次,也许不过是她们以为那是所有女人都理所应当该走的路。从最艰难的岁月里走过来的姑姑们,在过往的日子里,没有谁来告诉她们该如何分辨哪些是必须的义务,哪些只是不合理的枷锁。同为女人,我们所应做的,不过是互相支持着体谅着拉扯着,让彼此的路都更平坦更轻松一点点而已。




离婚的时候,孙叔叔对友珍姑姑反反复复地说,一个女人过日子会很难,让她有什么困难一定记得第一时间找他,不管是出钱的,还是出力的。友珍姑姑没有回话,内心深处却不自觉地柔软了一下,那股柔情几乎打得她一个踉跄,她想起结婚时,孙叔叔也是如此这般承诺过的:我一定会对你好,好好地照顾你。友珍姑姑条件反射般想回一句“不用了”,就像往常无数次斗嘴一样。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口,两人已经不是可以吵架的关系了,她的脸色看不出表情,含糊不清地“嗯”了一声作为回应。友珍姑姑说:“结婚这么多年来,孙岩松不是没有兑现他的承诺的。”我看过友珍姑姑年轻时的照片,烫着时髦的短发,衬得脸庞饱满秀丽,眉毛修得细细的,眼睛顾盼生姿。再加上工作不错,她选丈夫的眼光自是不低,挑挑拣拣,快30岁才最后选定了孙叔叔。结婚的时候,友珍姑姑能明显感觉到,那股在家里面一直绷着的气氛,忽地就松了下来,父母的面容也不知不觉柔和起来——在那个年代,30岁还没结婚的人,几乎是活在邻里间的唾沫星子里的。“当时看中了他什么呢?”友珍姑姑有时候会努力回忆。思来想去,大概还是喜欢孙叔叔有文化吧。友珍姑姑从小就喜欢读书,但种种原因,也没读到很高的学问,所以对知识渊博、文质彬彬的孙叔叔,半是喜欢半是仰慕,很快就敲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。结婚的那天,巷子里的墙被爬山虎染成了绿色,天空微微地飘着细雨,一切都在氤氲的雾气里,朦朦胧胧,身边是被蒲扇送来的花露水和栀子花的混合香气。友珍姑姑的妈妈忙前忙后,笑得合不拢嘴,她悄悄告诉友珍姑姑:“结婚这天下雨好,老话都说了,这一天下雨的话,以后屋里的事都是女人说了算。”这话似乎不假,在婚后的近40年里,家里确实一直是友珍姑姑说一不二,无论家里家外、大事小事,泼辣果断的她像一名冲锋在前的战士,运筹帷幄、决断千里。温和的孙叔叔笑称自己“只用听领导指挥就好”。在身边人眼中,他们家这种女强男弱的关系,不仅不违和,反而还有种奇特的琴瑟和鸣的契合感。刚结婚的时候,他们俩是真的穷。一天两人走在街上,友珍姑姑突然想吃炸酱面,跟孙叔叔说了。来到面馆,友珍姑姑在油腻腻的桌子前等了许久,才见孙叔叔满头大汗地端了一碗面放到她的面前。店里很挤,四人座的桌子,在孙叔叔挤过来之前,友珍姑姑赶走了好几拨问座位的人,给孙叔叔留了一个凳子。孙叔叔将面送到妻子面前后,点头哈腰地跟身边站着等座的人赔不是:“你坐你坐,这里就一个人吃。”友珍姑姑的脸沉了下来,推开碗就起了身,孙叔叔起身要追,追到面馆门口,又急急转身回去,呼呼啦啦将那碗炸酱面吃个精光,再去寻时,已经找不到友珍姑姑的身影。晚上,孙叔叔紧紧抱着友珍姑姑,跟她说,以后一定要让她过上好生活,想吃什么就吃什么,想买什么就买什么。窗外的蝉鸣慢慢消退,弥散在空气里的潮湿和烦闷的气息也悄然消散开来。


孙叔叔后来兑现了自己的承诺。家里的经济状况越来越好,添置的器物一点点多了起来,房子也换了一次又一次,虽不算大富大贵,至少再也不用为吃穿用度发愁了。在孙叔叔看来,努力挣钱,给家里买东西,最能直接体现他对妻儿的责任与爱,他很享受这个过程。但友珍姑姑不喜欢,不论过了多少年,她节俭到近乎苛刻的习惯还是没变。别人送来一箱苹果,新鲜饱满的留给儿子,打了蔫的给丈夫,烂了的有虫眼的,她削去坏了的部分,统统自己吃了,一个都不肯扔。丈夫和儿子和她吵,她也不听,近乎执拗地消化着家里所有坏了的一切东西——隔了夜的菜,长了虫的面粉,儿子小了的校服……孙叔叔每次添置大件,若是提早和友珍姑姑商量,必以“不行”而告终。后来孙叔叔先斩后奏,不打招呼就买东西进门,虽然总是暴风骤雨般吵上一番,但是买进了家门的东西就安全了,无论如何,友珍姑姑都不会扔的。吵架的时候,孙叔叔会发泄一般把那些旧东西全部扔出家门,说如果这样子生活,赚钱干嘛呢?友珍姑姑也不理会,丈夫一件件扔出去,她就像躲猫猫一样一件件再捡回来,次数多了,孙叔叔也就终于不再扔了,两人在买与扔之间,终于寻求到了一个微妙而默契的平衡点。友珍姑姑私下和友兰姑姑说,其实她也知道为这个吵架不划算,但每次买东西或者扔东西都让她有一种罪孽深重的感觉,不把每一份物件用到极致,她便不安心。除了“过上好生活”的承诺,让友珍姑姑更感激孙叔叔的,还有另外一件事。两人是晚婚,婚后没两个月,孙家就开始催生,偏偏越急越怀不上,不知试了多少方法,待到怀上元元时,友珍姑姑已经40岁了。那10年,友珍姑姑的婆婆从暗里到明里,从劝生到劝离,唠叨到友珍姑姑耳朵都要起茧了。友珍姑姑被怀不上孩子的内疚情绪拉扯着,整个人都蔫了下来。孙叔叔明白她的心结,便将自己的工资卡塞给了她,权当给她做个定心丸。


只是,数年后,那张被友珍姑姑认为是承诺的工资卡,还是出了问题。很多年前,孙叔叔将他私下接的工程,挑出一部分外包给了自己的弟弟。本是稳赚不赔的买卖,但弟弟家实在是太穷了,连启动的资金都筹不出来。于是,从买设备到进原料,统统都是孙叔叔自己掏钱,最后结下的工程款,却全都给了弟弟。弟弟要将孙叔叔垫付的钱还给他,孙叔叔大手一挥:“亲兄弟,说这些就太见外了。”将近10年里,弟弟承包的工程不时就会有资金周转不开的时候,每一次都是孙叔叔给他贴补,总共贴补了多少,谁也说不上来。友珍姑姑在无意间知晓此事后,问的第一个句话,就是这个问题,逼问得最多的,也是这个问题。孙叔叔拧着眉头,痛苦地抓着脑袋:“这个数字我要怎么知道?我从来就没有认真记过,弟弟说差多少,我就给多少。(本也没打算让他还钱)记和不记,有区别吗?你不会是让我找弟弟要回这笔钱吧?我告诉你,不可能的!”友珍姑姑其实也没真打算去追回这笔钱,那笔钱像一团迷雾,她即使想伸手去抓点什么回来,也充满着无从下手的沮丧感。但比沮丧感更多的,是不甘心:“这些年吧,我省吃俭用,心心念念就是为了这个家,我什么都要比好价算好价,什么便宜买什么,一分一厘地省钱。我的同事都笑我,说我,‘好歹是个领导吧,怎么买起东西来扣扣索索的’。我为了什么?还不是为了攒钱!结果这边一滴滴地存水,那边哗啦啦地往外泼!”孙叔叔对此不以为然:家里收入不差,没有房贷,两人都有不错的养老和医疗待遇,孩子也大了,没什么经济压力。弟弟家里困难,做亲哥哥的怎么也得帮扶一把。争吵的最后,是以孙叔叔搬出小姨子友惠姑姑作为完结的:“你瞒着我我也知道,你暗地里贴了友惠多少钱。我们半斤八两,谁也别说谁了,这件事就翻篇吧。”然而,孙叔叔还是低估了这件事的后遗症——友珍姑姑平静下来后,迅速发现了另一个问题:孙叔叔将工资卡交给了她,号称除了她发给自己的“零花钱”外,自己“身无分文”。那么,他贴补给弟弟的那些“巨资”从哪里来呢?孙叔叔自己有小金库的事情就暴露了。在之后的岁月里,一直到离婚前,他们都乐此不疲地玩着猫捉老鼠的游戏。孙叔叔将私房钱分存到许多张卡与存折里,再将它们分头藏在家里的各个角落。友珍姑姑则像一个侦探,时常在家中定向寻宝。这实在不是一个有趣的游戏,天长日久的拉扯中,那种琐碎的懊恼和无力,把那些亲密感和联结感悄无声息地稀释了。




我还是有些疑惑,虽然这些琐碎的矛盾确实如鞋中的沙子,但思来想去,对于传统、要强又爱面子的友珍姑姑来说,应该尚不至于构成她离婚的理由。回答我疑问是友兰姑姑:“你孙叔叔打人。”我大惊失色。第一次动手,是在20年前,那时元元5岁,孙叔叔逐渐减少了出差的时间,家里也搬了新房子,婆婆在此时提出搬来和他们同住。友珍姑姑是不愿意的。孩子最难带的那几年,她不是没有求过婆婆来帮忙,但不论她怎么请求,婆婆就只一句回话:“给我多少钱一个月?”本就因高龄产子落下病根的友珍姑姑,死活也不肯松口给钱,“拼了命给你孙家生了个孙子,不说母凭子贵,竟然还要我给钱?”于是,带孩子最难熬的时候,不论友珍姑姑碰到过什么困难,婆婆都没有搭过手来帮忙。元元3岁时,友珍姑姑打水给他洗澡,忙得晕了头,还没有往澡盆里放凉水,便抱起儿子往里放。元元被烫得大哭,虽没酿成大祸,但稚嫩的小腿被烫出一片红泡。几十年来,这事一直是友珍姑姑心里过不去的坎:“我当时真的是太忙太累了,但凡有人搭把手,孩子就不会烫成那样。”所以,当婆婆提出要来一起住时,友珍姑姑几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:“早干嘛去了?现在孩子大了好带了,想起来摘果子了?”但一向好脾气的孙叔叔头一次发了火:“那是我娘!”见一向轻言细语的丈夫瞪起了眼睛,友珍姑姑姑被吓到了,只好依了他。可想想还是不甘心,于是将自己老娘也接了过来。小小的两居室,住了三口之家再加上两个老太太,日常少不了鸡毛蒜皮,罅隙丛生。导火索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。一日,孙叔叔买了西瓜,切成片,第一片递给了婆婆。友珍姑姑不乐意了:“第一片为什么给你妈不给我妈?照顾孩子全靠我妈帮忙,有好吃的第一口就记得给你亲娘?”话赶着话,吵到后来,就失控了,两人毫不顾忌一旁尴尬的两位母亲和哇哇大哭的孩子,吵得天翻地覆。没两天,友珍姑姑的妈妈搬走了,再一天,婆婆也搬走了。婆婆的搬走,在孙叔叔心里埋下了一根刺,“我想不通,你怎么就容不下我妈呢?”从此以后,争吵便成了家常便饭。第一次“动手”,是友珍姑姑被孙叔叔狠狠推到地上。整条手臂被水泥地蹭破了皮,脚也扭了。那几天,孙叔叔端茶送水地伺候,友珍姑姑去哪儿都是他搀扶着,待到伤好了时,两人也稀里糊涂地和好了。但是,孙叔叔始终没有道歉。这件事在后来被友珍姑姑的妈妈判定为“兔子急了还咬人呢”,顺便劝导女儿,以后要温柔一点,“不要那么强势,男人都是有自尊的”。只是谁也没想到,这一次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,之后,“动手”就成了孙叔叔的习惯。他下手都不算重,但常常也打得友珍姑姑身上青青紫紫的。友珍姑姑要强,想尽方法遮挡那些伤痕。最严重的一次,孙叔叔拿着菜刀作势要砍她,友珍姑姑吓得躲进卧室,反锁上门,背抵着门瑟瑟发抖。孙叔叔大声在门外叫嚷着,让她开门,她不敢出声,眼泪一串串滚落。不知道等了多久,听到大门哐当关上的声音,友珍姑姑才瘫软下来,眼泪鼻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糊了一脸。


我听得目瞪口呆,实在无法将这些事情与我印象里的孙叔叔关联起来。“那个时候他俩为什么没离婚?”我百思不得其解。“你孙叔叔后来解释了,说就是吓唬吓唬她,肯定不会真动手的。确实也是,你看这么多年,也没有哪次真打伤的。你孙叔叔人其实真的很好的,也不会真的下狠手的。”友兰姑姑解释说,“男人气急了,多多少少都有点动手的。你许叔叔(二姑夫)还不是对我动过好多次手?有次喝了酒,一不高兴,举着家里的方凳子就要砸我。”“后来呢?”“后来,亏了许辉帮我夺下凳子啊,这个儿子没白养。”看着我惊愕的表情,友兰姑姑笑出了声,“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现在都喜欢说什么‘只要动了手就必须离婚’,唉,那是你们经历的事情太少了。父母打一下孩子,也不至于解除亲子关系吧?婚姻是个多复杂的东西啊,哪里是打一巴掌就离婚那么简单的?”见我满脸写着不认可的表情,友兰姑姑又轻轻地笑了笑:“你再长大点就懂了”。


其实,友珍姑姑不是没有动过离婚念头的,元元考上大学那一年,她觉得:“好了,我的任务完成了。”第一次听到“离婚”二字,在孙叔叔看来是没有预兆的,他开始以为这不过是妻子和他说的气话,但很快意识到了不一样——妻子的神情是平静的,呼吸平缓,不似往常吵架放狠话时那般张牙舞爪,也没有将五官扭曲在一起。他意识到这次妻子是认真的,却很迷惑——他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。他自认为是个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,全心全意都是为了这个家。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,不拈花惹草,除了偶尔的吵架外,他想不出有什么问题能让妻子如此坚定地要离婚。可,“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呢?”那次婚没有离成。元元知道后,哭得声嘶力竭,18岁的年轻面孔天天泡在泪水里:“早知道我就不高考了,是不是只要我没考上大学,你们就一直不会离婚?”最激动的一次,儿子站上楼房的顶楼,风里裹挟着凉意,吹得追上去的友珍姑姑一个激灵。元元红着双眼,以死相逼,友珍姑姑脸色煞白,语无伦次,泪流满面地答应了儿子。后来友珍姑姑曾有次无意听到儿子对别人说:“我的妈妈真的是一个很伟大的妈妈。”她不知此话的来龙去脉,但就此一句,她心中便是一暖:“为了那两字,怎么样都是值得的。”此后,她绝口不提离婚的事。7年之后,元元25岁,研究生毕业那年,主动开口:“妈妈,如果你还想离,就离吧。我不反对了。”顿了顿,他低低地补充了一句:“妈妈,对不起。”友珍姑姑站在卫生间的洗手台前,定睛看向镜中的自己,镜子里的自己面容很是憔悴,面孔似乎也陌生起来。眼泪终于还是顺着眼角流了下来。她双手撑着台面,张嘴无声地哭泣着,嘴张到最大,喘不过气来,她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,像一条窒息的鱼儿。




刚刚离婚时,友珍姑姑是无措的。孙叔叔搬走了,儿子也去了北京工作,仿佛一瞬间生活空旷起来,偌大的一个家里,只有她一个人。最先蔓延开的情绪,是孤独。一开始,友珍姑姑最喜欢的,是去江边。这座城市被长江横穿,若非工作或生活的必需,住在江南与江北的人很少刻意去到对岸。友珍姑姑掰了掰指头:“我这辈子看的江景都在元元高中那3年了。”当时元元考上了江对岸的一所重点中学,为了节约路上的时间,她在学校旁边租了一个小单间陪读。她每日准备好儿子的早餐,再匆匆赶去另一岸的单位;中午趁午休的时候回到自己的家,淘米做饭准备丈夫的晚餐,这样晚上孙叔叔回家后,只用简单加热一下即可;而晚上待到元元晚自习后回家时,热腾腾的晚餐早已经准备好了。3年里,日日如此。友珍姑姑没有什么怨言,仿佛这就是她理所应当要做的事情一般。在大桥上奔波了3年后,友珍姑姑以为自己从此腻烦了江水,可是在离婚后,她却常常下意识走到江边,似是一种本能的慰藉。江边有密密的芦苇丛,有赤着上身游泳的人,有优哉游哉垂钓的人,步行道上有人在晨光里跑步,有情侣在夕阳的石凳上旁若无人地亲吻。姑姑爱上了坐轮渡,慢慢悠悠的轮渡早已鲜有人光顾,座位空旷得很,她就坐在靠窗边的位置,透过细碎的光影,侧头盯着江潮起起伏伏,耳边是悠长的鸣笛声,“终于不用慌慌张张赶时间了”。再后来,她开始报复性地四处旅游,四川、云南、广西、福建……都是孙叔叔曾答应要带她去玩的地方。玩的时候是开心的,可玩完了终究要回家。剩下的日子,她一直没找到打发的办法。友珍姑姑记得离婚签字的时候,自己脑海里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:“从今天开始,我可以想几点睡觉就几点睡觉了,不用再等孙岩松关灯。”可是,从孙叔叔搬走的第一天起,她就再也没有睡踏实过。她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,冬日夜长,她就在黑夜里那么突兀地睁着眼,仔细分辨着隔壁或楼下的动静。“还不如以前呢。”她颇有点懊恼。以前,不管孙叔叔晚归也好,在床上看书到12点也好,等到他进了门,或者关了灯的那一刻,她就可以很快沉入深睡。那种复杂又莫名其妙的依赖感,在过往的日子里,悄无声息地刻进了她的骨髓里。失了睡眠的她,脸色一天天晦暗了起来。友珍姑姑有些怀念以前的忙碌了。她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人,从前,每天忙着张罗一日三餐,打扫家里的卫生,洗衣服擦桌子拖地,让她有一种充实的踏实感。儿子在本地读书时,每个周五下午回家,周日晚上才返校,她的日子就跟着儿子的时间表被切成了两块:“儿子回家了”和“等儿子回家”。现如今,饭也不想做了,家务也懒散了。有时去超市买一小块瘦肉,花好几天功夫才吃完。有一次,早上出门时,她不小心打翻了灶台上的一个瓶子,待到晚上回家时,她走进黑漆漆的厨房里,打开灯,最先映入眼帘的,还是那个倒在台面上的瓶子。一股说不上的难受劲突然涌上心头:“如果是孙岩松在家,他再怎么伸手不拈香(方言,什么事都不做),瓶子倒了还是会扶起来的。”那以后,她曾经想过,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出门,都把玄关的灯开着,这样进门的时候,家里就没那么冷清了。可是思来想去,舍不得电费,还是作罢。在某一天,她突然认真地和友兰姑姑说:“离婚后也没有我认为的潇洒。我想明白了,人活一辈子,哪有什么绝对的自由。”那一刻的她,严肃,平静,像一个顿悟的哲学家。


元元从北京打来电话,问她每天都是怎么过的,她信口胡诌,编出一堆好玩的事情说给儿子听。挂上电话,她扭头看向窗外,春日的阳光轻轻薄薄地洒在树叶上,她突然就觉得,可以真的去做一些好玩的事情。她找到了家附近的老年大学,舞蹈,书法,插花,摄影……看着课程介绍,惊喜得像一个无意闯入糖果店的小姑娘,兴奋得两眼发光。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,她一直记得那一天的兴奋,像一个里程碑一样,有一种被拯救的庆幸感。日子一天天丰富了起来,除了特定的课程,友珍姑姑还学会了淘宝和拼多多。第一次学会网购时,她神神秘秘地跟元元问来他现在的地址,买了一大包五常大米寄了过去,把儿子吓了一大跳。友珍姑姑猛地发现自己“能干”了起来——以前孙叔叔在家的时候,她几乎不会操作任何一个“有科技含量”的东西:她手机里几乎没有什么APP,唯一会用的就是微信;因为担心卡里的钱会被电话那端看不见的骗子卷走,她也迟迟不愿意用支付宝和网银;家中的电视从有线电视换成小米盒子后,她看不懂屏幕上的那些页面,学不会调台,如果没有孙叔叔帮她操作,她就干脆不看电视了。当她鼓起勇气学会了那些操作时,突然噗呲一声笑了起来:“你说我以前多好笑啊,这么简单的事情,我怎么就像遇到鬼一样,不敢试一试呢?淘宝太好了,以后米啊油啊都不用我拖着拖车去超市买了。”——去到离家最近的一家大型超市,需要走大约一公里,横跨一座天桥,以往每次拖回这些笨重的生活必需品后,她都要狠狠休息好一阵子。在合唱班和模特队里,友珍姑姑重新交到了一群新朋友,“和她们一起比较开心”。离婚后,她逐渐从往常的社交圈里退了出去——那些人里,有的是夫妻俩共同的朋友,有的是他们的老邻居老同事,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久了,仿佛生活的每个空隙都沾上了共同的气息。“总觉得她们知道我离婚后会在心里笑话我。表面上肯定都说好听的,背地里不知道怎么想呢,我不想和她们联系了”。在新朋友身边,她不会有这样的困扰,这个小圈子里的女人,身份各不相同,性格也不一样,但有个共同点:都是单身。有的是离异,有的是丧偶,“和她们聊天的时候,不会动不动就出现‘我老公’,‘孩子他爸’这样的话”。友珍姑姑努力想向我形容那种“找到组织”的欣喜感,我尝试着想象:“是不是就像荒野里迷路后又找到同伴的感觉?”“对对对,就是这样!”离婚最初的冲击力消散后,友珍姑姑终于能够慢慢适应独处了,她会在家里打开音响,让一首曲调欢快的《天竺少女》流淌了出来:“我不想出门的时候,就喝个茶,听个歌,很舒服。没事就不跟儿子发微信了,他忙,我不打扰他。”她神情舒展开来,笑眼带起了鱼尾纹:“真的幸亏认识了她们,倒也不是说真的有那么好玩吧,就是,和她们在一起,我会觉得自己不像一个怪物,有那么多人是和我一样,在六七十岁的时候离了婚,她们让我觉得,这样的生活不仅很正常,还可以很快乐。”只有孙叔叔不太喜欢友珍姑姑的新朋友。离婚后不久,他就后悔了。他一次次地来找友珍姑姑,每一次都被婉拒了。平日里有什么事情,两人是可以和平地沟通和商量的;偶尔一起吃饭也是可以的;他们甚至可以一起去散散步。只是,每次提到“复婚”,孙叔叔都会吃上一个坚定的闭门羹。“都怪她那群新朋友,把她带坏了。心玩野了,就回不来了!”



尾声


友兰姑姑夫妇在去年夏天跟着许辉和萌萌去了深圳定居,临走一大家子又聚在一起。妹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大姐:“你说你怎么办啊?这把年纪了,身体又有这么大的毛病。要是再来一趟病痛,谁来照顾你呢?你这老了老了,身边却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有了,怎么办呢?”说着说着,就眼泪汪汪。友珍姑姑倒是毫不在意的样子,她爽朗地笑着:“离婚的时候,有一笔钱没有分,是留给元元的。孙岩松和我最近商量了一下,准备再一起凑一点,和那笔钱一起给元元,看能不能赞助他在北京付个首付,小一点、远一点的也行。元元如果需要我,我就去北京照顾他,如果他不要我过去,我就留在家里。你放心,我自己有退休金,有医保,还有你们,我不怕的。”我扭头看向她,她的头发在那次住院后开始不易察觉地稀疏了起来,但面容却不再似从前那样锐利了,现出一种舒展的平和。“你开心吗?”我在告辞之前,问了友珍姑姑最后一个问题。“当然开心呀。”她微笑着抚了抚我的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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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 山 秋

理性乐观派,

用自己的方式与自己和解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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